今天下班的时间很早,尹珲刚要和唐嫣回去,却接到了老赵头的电话,意思很简单,让他去自己家吃一餐饭,无论如何,都要来。
“坐下吧。”屋子里,老赵头放下酒杯,沉声道。
尹珲乖乖的坐下,偌大的场地,便只有他们二人。
然而老赵头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:“刚下班就把你叫来,心里若是不痛快,可以立刻就走,我不怪你。”
尹珲心中苦笑,他早已经习惯老爷子这张臭嘴了。
见他纹丝不动,老赵头微微点头道:“好,既然你没意见,就给我用心听,一个字也不要漏掉,因为……”说着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道:“因为,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。”
尹珲满肚子问题,但强忍住不能出声。
只听老赵头神色坦然道:“上课之前,有些话儿要交代。上完这堂课,就意味着我这一代对你这一代传度的结束,你就是正式的入殓师了,但也意味着,你的人生将不再安宁,因为责任,有些事你必须要去做,百死未悔,所以,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”
尹珲的脸涨得通红,终于忍不住迸出几个字道:“这是对我的侮辱,请师傅收回这句话。”
老赵头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,叹口气道:“不要意气用事,现在看来,跟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,长远来看,就更不是好事了。”
尹珲没有回答任何一句话,只是用实际行动,证明了自己的心声,只见他推金山、倒玉柱般,缓慢而坚定的跪在了地上。
只听尹珲清声道:“我跟着师傅学习也快一年了,有师生之实质,却无师生之名份。请师傅受弟子三拜,求师傅给弟子正名。”不待老赵头答话,他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伏地不起。
老赵头满是意外的望着这个和自己缘分相投的弟子,叹口气道:“这又是何必呢?”
“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收你为徒吗?”
尹珲轻轻摇头,只听他沉声道:“因为我害怕,我害怕会给你带来一条不幸的人生,干我们这一行,没几个能全身而退,寿终正寝的。”
尹珲恍然道:“怪不得……”
“怪不得什么?”老赵头问道。
“没什么。”尹珲轻声道。
“是不是以为,由于这个原因,我才没有教授你全部的道术?”老赵头似笑非笑道。
“不敢。”尹珲也不否认。
“你太小看我赵德水了。”老赵头摇头道:“师者,传到授业解惑矣,在道术上,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于你,相反,你的进步,我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,假以时日,定能远超于我。”
“确实,道术讲求的是对法器,符咒,以及自然力量的运用。”老赵头沉声道:“但道术本身也只是形式而已,无非就是九宫八卦七十一格,阴阳五行三十六签。画画符,念念咒而已。按你的聪明程度,要学会这些只需几个月便可,可单会这些又有什么用?”
“单单学会这些,就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入殓师吗?”老赵头沉声道:“不可能!因为这些本来就是一些繁文缛节,不成体统的东西,要想融会贯通,就要反过来推翻他们,统统的推翻掉!”
“什么?”尹珲大惊失色。
老赵头喝了杯酒,面上仿佛放射出某种光芒,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尹珲的心扉上道:“水、火、金、木,是名四象。四象即阴阳之升降,阴阳即中气之浮沉。分而名之,则曰四象,合而言之,不过阴阳,分而言之,则曰阴阳,合而言之,不过中气所变化耳!”
“以此类推,若要大成,只需要掌握这周天一气足矣。”老赵头沉声道。
“师傅,如何能掌握?”尹珲恭声问道,他知道这是一位饱学之士,传授经几十年苦心求索,所得之宝贵经验的时刻了。
只听老赵头缓缓地,一字一句道:“五行之理,有生有克,木生火,火生土,土生金,金生水,水生木,木克土,土克水,水克火,火克金,金克木。其相生相克,皆以气而不以质也,成质则不能生克矣。”
“相克者,制其太过也。木性发散,敛之以金气,则木不过散;火性升炎,伏之以水气,则火不过炎;土性濡湿,疏之以木气,则土不过湿;金性收敛,温之以火气,则金不过收;水性降润,渗之以土气,则水不过润。皆气化自然之妙也。”说完长舒口气,看着尹珲道:“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先读学习先前那些东西了吧?”
“基础。”尹珲轻声道:“您让我先打好基础,才能举一反三。”
“不错,一气是本,五行是体,本是体的内涵,体是本的表现。只有真正到了这一步,才能有所成就!”
“我现在教你,真正的入殓术!”接下来,老赵头便从基础讲起,把道术运用的方法、技巧和禁忌细细讲给尹珲。
老赵头告诉尹珲,在旧社会他们这行叫做殓行,而遗体化妆只是殓行中一个很小的部分。
中国古人讲究:“养生者不足当大事,惟送死可以当大事”。所以古人非常重视丧礼。
古时丧礼主要包括讣告、招复、小殓、大殓、成服、吊祭、出殡、服丧等活动,要持续三年时间,仪轨非常的繁琐。
中国古人把办理亲人特别是父母的丧事,看作极为重要的大事,很早就形成了一套严格的丧葬制度。
商代以前的丧礼制度已难稽考,而周代的丧葬制度,就保存在儒家经典“三礼”之中,主要包括选坟设墓(埋葬制度)、举办丧事(丧礼制度)、居丧祭奠(丧服制度)三个方面,每个方面都分设不同等级,程序很复杂,名目各有五六十种之多,绝对是繁文缛节。
根据《仪礼》中记载:古时候,将死之人一定要居于正室。弥留之际,家属守在床边,把很轻的丝绵新絮放在临终者的口鼻上察验是否还有呼吸,而且“男子不绝于妇人之手,妇人不绝于男子之手”。
人死之后,由‘入殓师’拿着死者的衣服,面向幽冥世界所在的北方,拉长声音高呼死者名字。反复多次后由另一人接过衣服给死者慢慢穿上。《礼记》解释道:“复,尽爱之道也。”这一仪式是表示为挽回死者的生命而做最后一次努力。
招魂后,把死者安放在正室南窗下的床上,用角柶插入死者上下齿之间,把口撑开,以便日后饭含。用燕几固定死者双足,以便日后着履。用特制的敛衾覆盖尸体。还要在尸体东侧设酒食,供鬼魂饮用,明清时俗称倒头饭。
在堂前西面的墙下挖坑为灶,烧洗米水为死者洁身,给死者理发、剪指甲。表示洁净反本。
后来经过历朝历代的演变,人们逐渐舍去了很多繁琐的细节,保留了主要的仪轨。
一般,人在将息之时,入殓师或亲人要为病人剃头、梳理、擦洗一番,讲究要干净。然后穿上寿衣,静候归天,表明不失衣。
殓行认为人死要去阴曹地府报到,所以人死时要在嘴里放些碎银,说是不能空回,要在奈河桥和阎王殿门前送给护卫和把守,便于顺利通过。同时还要给死者历代祖宗带些银钱。
这时殓行师已将堂屋或上房的家具腾空,将亡人头朝门(有的头脚靠墙)安放在堂屋。叫“停”。停放后还要准备草木灰和麸皮混在一起,从亡人停放处一边撒一边化纸,口里还喊着亡人的名子或对亡人的称号,让阴魂跟到大门外,叫“引魂上路”。
第十八话 茅山传人(2)
“引路”后孝子才化纸举哀,听到哭声后街坊近邻都会前来帮助料理丧事。一是请风水先生(一般殓行师更专业)察看发丧坟地和发丧吉日;二是请执事者;三是请人报丧;四是请厨师。
这时孝子悲哀之至,昏天暗地,一切由殓行师主持,厨师帮忙置办丧饭。有头衔的人、有功绩的人去世还要组成治丧会,由部门出面为其致悼词。
入殓有“大敛”和“小敛”之分。
小敛是指为死者穿衣服。根据史籍的记载,古代小敛是在死亡的第二天早晨的卧室门里。那个时候,先把小敛衣陈列在房里,然后铺设好敛床,接着举行着装仪式。主人和主妇都要把头上的饰物卸下来,把头发盘束在头上,男子要露臂,大家都要不停地号哭,以示悲痛至极。
殓行师开始为死者穿衣,先在床上铺席,再铺绞,它们的质地,要据死者的身份而定。无论贵贱尊卑,死者都应该穿上十九套新衣。穿好以后,殓行师用被子把尸体裹上,然后用绞带捆紧。在这以后,再把布囊套在尸体上,然后盖上被子,覆盖好尸体。
在民间的习俗里,入殓的衣服和被子忌讳用缎子,因为‘缎子’谐音‘断子’,惟恐因为这个原因遭到断子绝孙的恶报。人们的做法一般用绸子,‘绸子’谐音是‘稠子’,可以福佑后代多子多孙。
殓衣又忌讳用皮毛制作。兽皮,虽然是难得的贵物,但是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没有益处,留下来对生者倒还可以有用。还有一种说法是,用兽皮做被子的话,死者来世会转生为兽类的。
另外一种说法是从‘全尸’考虑的,说是恐怕人尸与兽革混杂一处而不能辨别。殓衣还不能用带‘阳’字的布料,殓衣是给去世的人穿的,带洋字的布料会使殓衣带有‘阳’的意思,对于在阴间的死者不好。
殓衣穿好后,有些地方要还要举行开光明和抿目等的活动。替死者穿好衣服后,再拿一碗温和水,用一块新棉花,蘸这水,将亡人的眼睛擦洗擦洗,叫做开光,这也是孝子亲手作的事。说是死人若不开光,下辈子必是瞎子。在泉州一带的地方,丧家要把家里的鸡狗之类的动物捆绑起来。因为民间以为猫或其他动物靠近尸体,会诈尸。
尸体会跳起来,死死抱住活人或其它东西不放。殓行师要提醒孝眷谨慎看守尸体、灵柩、精心尽孝,不得轻待死去的人。
而“大殓”是指收尸人棺,汉族民间俗称为“归大屋”。这就意味着死者与世隔绝,与亲人最后一别,所以举行大殓仪式非常隆重。
收尸盛殓的棺材,是以松柏制作的,忌讳用柳木。松柏象征长寿。柳树不结籽,或以为导致绝嗣。有的地方用柏木做棺材要掺一些杉木,据说完全用柏木做的棺材会遭天打(触雷电)。寿木做好后,搁在那里不能移动,俗说随便移动,对本人不利。棺材外面一般漆成朱红色,写上金字。也有画上花鸟人物的。
大敛的时间是在小敛的第二天,就是人死后的第三天举行,以等待他生还过来。按照民间习俗,要在棺底铺上一层谷草,然后在铺一层黄纸,意思是死者的灵魂能够高高地升入天堂。
而七星板则是求寿之意。在七星板上铺黄绫子绣花的棉褥子,俗叫铺金,褥子上绣海上江牙、八仙过海等图案,意思是超度死者的灵魂升天成仙。而清末北京丧家流行用的陀罗经被、如意寿枕等物,都寄托了这种意思。
当主人“奉尸敛于棺”的时候,是最能表现也最需要抒发子女们的孝心的时候,是亲人孝思形式化的最佳场合。
所以,家人们都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。在合上棺材之前还要往棺内放些葬物。民间的讲究是让死者左手执金,右手握银。多是让亡人左手拿一个一两重的小金元宝;右手拿一个一两重的小银元宝或银子;而穷人就只好放些铜钱,或当时社会上通用的硬币,如大铜子、小钢板之类。最不济也得给亡人手里放一块手绢。
所以,历代的陵墓都有过盗掘的现象。尤其是帝王陵墓,随葬品大都是希世珍品,更引来无数觊觎者。
为了保证亡人能够落个尸首完整,据说,凡是亡人生前从身上脱落下来的东西,都应殓入棺内。比如老年时,脱落的牙齿,以及小殓沐浴时所剪下来的指甲。这时,家属必须把它们放入棺内。还有,过去有太监因为“净身”而割下来的生-殖器,也要在这时候放入棺内,说是“来生要脱生个整身子”。
尸体、殉葬物放妥后,殓行师接着要钉棺盖,民间称为“镇钉”。镇钉一般要用七根钉子,俗称“子孙钉”,据说这样能够使后代子孙兴旺发达。
入殓后,雨打棺。否则,以为后代子孙会遭贫寒。入殓前后,停棺在堂,直至出殡。
老赵头说,殓行的仪轨浩如云海,里面学问大的很。就是学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全部掌握。
“再问你一句,可曾后悔?”他的声音依然如金石一般,一字一句。
听了老赵头的话,尹珲面上表情不停变换,先是迷惑、后是痛苦、再是犹豫,最后却是一脸决然:“没有,我不曾后悔,因为正是师傅你引我修道,让我明白了很多以前我根本无法想明白的道理,正所谓众生皆苦,但何谓众生?”
“我很庆幸,我明白了这一道理,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,所以我才会懂得别过所过的寻常生活的宝贵,如果他日我也能过上那种生活的话,我相信,我应该会比别人都要珍惜,都说上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吧!我不能一直去逃避,有些事情总是需要有人去做的,既然上天选择了我,那我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保护我的家人,以及这片土地。我相信,这应该就是我们这一职业存在的意义!”
老赵头听完尹珲这些话后,终于欣慰的笑了:“好孩子,我当初并没有走眼,你果然有着许多人没有的东西。其实为师这些年也曾经无数次的想过,现在许多古老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,主要的原因,可能就是已经跟不上这个社会的关系,所以,我们入殓师日后势必也会走上这条道路。消失在历史的舞台。徒儿,为师知道你的苦楚,这些担子压在你身上。实在是太重了。如果有一天,道教真的走到了这一步,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,你要知道,所谓的道法最高境界‘周天一气’。就是光明正大无愧于心的意思。明白么?”
尹珲沉重的点了点头,把老赵头的话记在了心里。
老赵头见尹珲记下了,便有些宽慰的对他说道说:“你等一会儿,为师的出师礼,已经为你准备一年了!”说完便进了卧室。
只听见里面一阵翻动,片刻,老赵头捧着一个长长的盒子走了出来,这个盒子外面绑了几层厚厚的黑布,纤尘不染。
老赵头洗了洗手,神态庄重的解开黑布,当打开盒子时,映入眼帘的是一柄通体碧青色的金钱剑,细细一瞧,才发现,这颜色并非剑身自带的,而是那些铜钱上生得锈迹,有的都凝结成了许多小疙瘩,尹珲学过化学,知道这属于化学反应,但具体是几氧化几铁,他是分不清了,反正应该是一件有些悠久历史的老古董。金钱剑的旁边,还安安静静的躺着两样小东西,一个是白色的小皮囊,很不起眼,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,另一件却是一个色泽古怪的珠子,里面光线流动,就像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液体。
老赵头拈了拈山羊须:“祖师爷共有八件宝贝,暗合八卦之数,各有所长,可惜朝代更迭,战祸不止,能传下来的,也只有五件了。一年前,我已经传你招魂铃,指北针,现在将余下的一并给你,分别为金钱剑,百纳囊,玄牝珠,望好自为之。”
“是!”尹珲很清楚,自己与老赵头的缘分已经尽了。他也很清楚,自己的人生将再也无法摆脱这个人的印记……
一种超脱血脉的关系,一种矢志不渝的信念,把两个南辕北辙的男人永远联系起来,纵千百年亦无法断开。
第十九话 丫头哭了
当天,天空放晴。虽然还有些阴云,但太阳也还不错。
可本来看着好好的天,傍晚时说阴就阴了下来,就像是天快黑了一样。没超过半个小时,电闪雷鸣,一场大雨就落了下来。
唐嫣给尹珲打电话。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不清楚。等雨停了吧。”
“那你带伞了没有?”
“没有。早上我看天气很好,所以就没带。”
“那你怎么回来?”
“没事。再等一会儿雨如果还下,我就在师傅这儿借把伞。”
“我给你送伞过去吧。你在什么地方?”
“不用了。从这里回去也不远,待会儿我自己回去。”
“没事,你等一会儿,我把伞给你送去,顺便把你的凉拖鞋给你带过去。地上都是水,弄湿了皮鞋袜子很难受的。”
“伞呢?”尹珲问。
唐嫣人虽然到了,也带来了拖鞋,但却只撑了一把伞过来。
“这个……我没有找到。”唐嫣不好意思地说。
“那你过来还有什么意义?如果再把你自己淋感冒了,那多不好。”
“可我给你把拖鞋带来了。来,先把拖鞋换上吧。”
“不忙。你先等会儿。”尹珲上楼去向老赵头借了一把伞,“好了,我们走吧。”